张爱玲有句名言: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癸酉本石头记》的出现,感觉真是石破天惊。
这个本子,是真本无疑,但肯定是相当早的本子了,我觉得,应该是二到三改左右的本子,三改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残破(或者是藏家有意为之),这个本子在情节上的真实度应该有七八成,文字的真实度还要低些,因为藏家自己修改填补的痕迹非常重,也因此,有些语句实在不伦不类,比如林黛玉骂贾雨村“不配为人师表,我为有这样的老师感到羞耻!”
我认为,看红楼梦的没有必要去研究探佚学,读者可以从各个角度各个方面去看,去欣赏,就算把通行的一百二十回连在一起看,也不是什么可能的事,那也是一种欣赏和解读的方式。但是,我们现在既然要研究续本,就必须去研究各种本子。让我们用一个简单的方式来设个门槛:如果看张爱玲的《红楼梦魇》,对于里面如数家珍的众多版本,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要能看个七七八八,不会一头雾水,那接下来我们的讨论才有必要。如果只看过通行的程本,那么接下来对于这个本子是否真本的讨论,就等于是鸡同鸭讲,毫无意义。
我们先撇开作者之谜和索隐、影射方面的问题(这些太复杂,一时说不清,要引证的东西太多)单从情节,结构,人物,文笔这些方面来简略地研究一下这个《癸酉本石头记》,因为这几个方面密不可分。我这篇评论是匆匆写出来的,有些引用的资料也是凭记忆的,可能会有不准确的地方,敬请见谅。
我看到很多人都说,这后面的情节极不可信,十分荒唐,其实,应该说得上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除了少数比较有问题的情节(最大的疑点恐怕要集中在妙玉身上),这后二十八回,基本上没有什么大问题,有的都是些细节问题。我们要知道,从清朝到民国,红楼续本洋洋大观,不计其数,没有一本是能看的,最能看的高鹗的续本,也实在是乏善可陈,从情节、人物到思想精神都离原作差了十万八千里。
续书,真的不像一般人想的那么容易。集合所有红学家的本事,也续不出这么一个东西来。确实如此,脂批一直都存在,伏线大家都有眼睛都看得到,有才学的人多的是,要续早续出来了。可以这样来形容,这红楼梦,就是一张用大小珍珠和金线串成的大网,大珍珠就是主线,小珍珠就是次线。想要把那些线索集合编进情节里,除了作者,没有人能办到。一个有力的证据就是:87版红楼,集合众红学家之力(那年头的红学家绝不是吃干饭的,都是热爱红楼的也有真才实学的),也只能做到那个程度,只勉强地把一些最主要的角色给了结局,其余绝大部分的线索,都没办法给编进去。“好了歌”句句扣上,脂评包括引用的原文、诗句和回目名也全部合上,谁能做到?这几百年,没一个人办到。而且,一般续书,都会从主要的那些脂评和伏笔里面来找线索编情节,不会有过于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像这个“旧时真本”,完全看得人目瞪天呆,出乎意料,甚至有天雷滚滚的感觉。
这后二十八回,确实是草蛇灰线,伏线千里,丝丝入扣。我选择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林黛玉之死。历来人们对黛玉之死设想无数,却从没有一个人想到,她会死得如此之惨。我也只恨自己太愚蠢,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其实都是十分直接的,根本没有一个绕了弯弯的。比如凤姐就是“一从二令三人木”,“人木”既是休弃,也是上吊而死。比如惜春就是“独卧青灯古佛旁”,比如迎春就是“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妙玉就是“终陷淖泥中”,没有一个是含蓄的。按着这个思路走下去,那么林黛玉就是“玉带林中挂”,她就在树林里面吊死了,薜宝钗就是“金簪雪里埋”,最后死了埋在雪里。只是,就连刘心武这么天马行空的人,也不愿意相信林黛玉会死得如此凄惨,也根本不相信她会死得只剩一副白骨,“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
我们都不敢也不愿意相信,可是,红楼梦是真真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绝非空穴来风。林黛玉的死法,跟《葬花吟》和《桃花行》句句对应。比如“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最后被宝玉草草葬了)。比如“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紫鹃泣血而亡),比如“天机烧破鸳鸯锦”(鸳鸯直接导致了林黛玉的死)。还有芙蓉女儿诔,既祭晴雯,又祭黛玉。值得特别注意的是,里面有一句,“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程本觉得这个“羽野”太惹眼,直接改成了“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这是程本的一贯作风,只要有太显眼的都会改掉。“羽野”的典故来自于离骚的“鲧婞直以亡身”,虽然鲧的目的是好的,但做事的方式有问题,最后害了自身,这跟林黛玉最后死的原因十分相似。程本大概觉得,这个对黛玉之死暗示得太直接,就改掉了。还有林黛玉自己写的那首诗,“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这诗非常强劲,跟她平时的诗大相径庭,这也是她后期独自理家以抗强敌的一个象征。
至于王夫人那么轻易就同意了黛玉嫁宝玉,其实,以前也早就有人提过: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问过贾政的意愿?迎春的婚事已经暗示了一点:父亲才是最终决策人,而这个贾政,他的决定,王夫人绝对不敢干涉。至于贾政为何对妙玉青眼有加,凡是涉及妙玉的部分,都奇奇怪怪的,最后对妙玉的评语,高到不可思议,“天子不臣,诸候不友”,最后却这么个下场,她的存在只能去索隐,否则无法理解,暂且不谈。
再说一些细致的小伏笔。这个续本具有一个鲜明的早本痕迹:湘云戏份很重,她出场都十分生动,比如“摇着黛玉手臂笑道”,还有她和宝玉两次提到“猴子”“孙悟空”,都是对前八十回她那个灯谜的呼应。周妆昌的《红楼梦新证》增订本里面有“旧时真本”的资料,张爱玲又整理了一下,我们再偷个懒,就用她整理的那些“续本”来举例。据说有个续本提到过,有湘云和宝玉捡煤球(煤渣)的情节,这个我们确实在“旧时真本”里看到了,而且这一段写得十分十分出色,人物形象跃然纸上,几欲破纸而出。再拿天涯那贴子里一位网友的话来说:这本子里,宝玉还是我们熟悉的那个宝玉,黛玉也是我们熟悉的黛玉,凤姐更是我们认得的凤姐。
这确实是最有力的铁证。湘云也是我们熟悉的湘云,而且她的形象浓墨重彩,这跟早本里面,湘云是重头戏的这一点完全符合。“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这个数百年以来的谜案,终于,有了合情合理的结果。
另一个大谜案,就是元春之死。87电视版对此不敢下笔,草草带过,大约地让人感觉到是各股势力倾轨造成的,只是无法细说,也圆不好,所以特别保守。但是这后二十八回,元春直接影射袁崇焕,直接跟林四娘挂上钩,终于,那个“望家乡路远山高”的谜,得到了解释。后妃上阵杀敌很雷人,不过,这一段行文拉得快,逻辑不够严密,在写作过程中很正常,这毕竟是个早本,不是什么增删五次搞了十年的本子,即使是现在的通行本,漏洞也不是没有。再次强调,这是早本,早本!提到元春,就得提提她那四出戏,现在终于明白了,那所谓的“大过节,大关键”,果然重要。
凤姐。她出局得很早,其实她的形象倒是相对别人不那么鲜明,应该后期填补了很多。但是通过她的结局,倒是侧面写了别的很多人,比如邢夫人的个性,最终在这里面得到完全展示,又懦弱,又容易听信别人。比如贾琏,他在这里面的表现,给他的画像填补上了最后完整的一笔,他对凤姐也没到绝情的地步。还有平儿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死得也十分惨烈。名字虽“平”,性格却倔,早在她“理妆”的时候,宝玉就说过了,她“薄命如斯”,果然不假。这是红楼梦里面独有的写法,整个古代小说再无第二。有点近似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里面提出的“复调”,就是把人们都放在一个环境里,他们互相影响,在事件的发展中展现出自己的性格。不完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大家都有活动和发展的余地,但是又不会掩盖主角的光彩,配角仍然是配角,不会因为太出色而喧宾夺主。光凭这一点,我就无法再怀疑这个本子的真实性,在凤姐出局到死这一段中,这种手法用得非常完美,我没有在中国古典小说的任何一本中看到有这种写法。
再说李纨。历来人家都认为她的曲子里面所说的“将阴骘积儿孙”是指她贪,甚至有人怀疑她是不肯掏钱救巧姐,但结果却是她让儿子去新朝为官。这绝对是个大颠覆,她最后在黛玉墓前流泪,大概也是程本选择她最后陪着黛玉过世的原因之一。
巧姐儿,哪怕是87版电视剧,都是仁慈的,她虽然被卖到了妓院,却并没接客,事实上,这后二十八回,她已经做了妓女了。这跟脂批是对得上的,“后有忍耻招大姐之事”,什么叫忍耻,这就叫忍耻,刘老老绝对是此书中上上人物,颇有侠义之风。
北静王。这个人物,在前八十回一直是以正面形象出现的,实在没想到他会在后面来抄贾家的家,又在新朝混得风生水起。我依稀记得有位红学家说过,北静王的服饰打扮,是明朝戏曲里面的装扮,其实这一点,就是一种暗示了。他不过就是个戏台子上的傀儡,“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才是北静王存在的真正意义。不过,这个早本里面,北静王的戏有点不足,比如那个著名的鹡鸰香串,就是少数非常重要、却又没有呼应上的伏线之一,可能之后有所添补。如果我们同意张爱玲的说法,祭金钏也是相当后来才添补的(这一节跟北静王息息相关),那么我们也完全有理由相信,北静王后来还有“加戏”。
薜宝钗。其实,她的结局,在第一回里面说得已经太明白了。“钗于奁中待时飞”。还能怎么待,不就是在闺房里面等着嫁贾雨村吗,而且,真是“待”,一是等候机会,二是苦等他回来娶。只是这个结局,就跟黛玉之死一样,我们简直没法接受而已。她“露着香肩”勾引贾雨村,看起来实在是太让人无力接受了,不过,想想原本的“秦可卿淫上天香楼”,估计也是差不多的描写。请记住,早本里面,色情黄暴的部分,一定很多很多!那是充满情色和淫乱的“风月”宝鉴,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意淫”的红楼梦!原来的宝玉可要那啥得多!她那首“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也是她的自况:终不改!最后连贾雨村都萌生退意,她仍然“终不改”!
袭人。“花袭人有始有终”,蒋玉菡的那几句“女儿悲女儿喜”,句句对应,没什么好多说的。袭人这个角色,非常奇怪,不少红学家都公认她是有原型的,可能就是离开作者的妾。因此,她从第一版就存在,结局一直未变。值得一提的是,有个版本,非常古怪,说袭人嫁了蒋后,“温饱,不复忆旧主”。结果有一天宝玉讨饭而来,见到袭人,两个人居然相对扑地而亡。还有个版本,说宝玉经常去蒋玉菡那借钱,蒋玉菡烦了要赶他,被袭人骂了才罢休。这两个都有可能是早于这个旧时真本的更老的本子。这个旧本,或者应该是第三稿,因为已经有批了,作者总要改到可以见人的时候,才会愿意给人看的。
秦可卿。回评里面,所说的原来的“天香楼”的部分,非常合理。靖本所说的“遗簪”,“更衣”,比起87版里面的,更可靠,更合情理。
探春。这是作者相当钟爱的一个人物,她最后“与泉石为伴”,倒也符合她的个性。她的远嫁,与凤姐之死、宝玉远去,是87版的扛鼎之作,我每次看都会想,即使是曹雪芹本人,也未必能超越吧?但是,看了这旧本,我心服口服,最后赵姨娘的那一嗓子,“为什么你们不让林丫头四丫头去,偏让探丫头去”,这才是活脱脱的赵姨娘。而探春那一句,“我们这样的大家族,从外面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只有从里面杀起来”,我一直不太明白,因为看前面,贾家似乎没有到这么你死我活的地步啊?而她这句话,几乎囊括了整个后二十八回。
一干丫头。鸳鸯“拿大”的性格,在前八十回一再都有细节表现,她也自视甚高,让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很装的样子。后来的转变很大,不过也算真实。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旧本里面,彩霞和彩云,各有各的戏,两个人绝对没有一点混淆,这也是旧本的铁证,她们是在一定时间之后,才被搅混的。芳官一干人成了“戏子无义”,不过,这堆姑娘不是善人,前面已经能看出端倪了。龄官还是非常突出,她的形象仍然鲜明,跟贾蔷的情也是一脉相承,这不是伪作能做到的。
几乎所有在前八十回出现的人,哪怕只曾经有个名字,出现过一两次(如嫣红),在后文都有交代。如果有人说这随便换个人续都能办到,那我们就拿事实说话,前八十回一直都有,几百年了,谁续出来了一本“前面所有的人物后面都有交代的”?这不是能随便塞进去的问题,这需要作者整体的谋篇布局,统一的精心构架。
我们也学学张爱玲,从写作的角度上,来谈谈这个“旧时真本”。我个人的感觉,八十一回才开始那几回,文气不畅,断断续续,感觉作者本人也写得不顺。但是到了“流寇”的部分,作者那股怨塞不平之气就已经到达最顶峰了,这一部分写得很赶,很急。有比较充足的写作经验的人都该清楚,当某种感情充塞于胸的时候,会有拼命写出来的冲动,那时候感情充沛,写出来的东西也情感丰富,极具感染力,但是为了怕那股感觉消失,会写得很急,忽略一些细节,在一些逻辑不顺的情节先草草带过,以后再慢慢填补,一定会在这感情消失之前,把整个骨架拉完。我认为,“流寇”来袭,贾家倾覆这一节,作者就是处于这样的心态,因此,里面的人物常常像火山爆发一样地说出一些跟她的身份并不完全相符的话,作者的激情不可抑制。比如林黛玉那段长长的独白,比如凤姐“知命强英雄”那一段哭诉。有些地方,可能是缺文,也可能是原本就交待得不够清楚,比如他们抓宝玉干什么?柳湘莲不是出家了吗,怎么又跑回来做“强梁”了?但是,贾家肯定有子弟做了“强梁”,这是百分之百的,只是以前觉得无法想象。因为“训有方”,指的绝对不是柳湘莲,一定是贾家的人,嫡系子弟!加上探春说“从里面杀起来”这话,贾家的覆灭原因,是可信的,合理的。坦白说,我也没有想到,红楼梦这后二十八回,对明清交际的事影射得如此直接,直接到令人心惊胆战。这就是它无法流传下来的根本原因吧。
当舞台转到紫檀堡时,作者那股怨塞之气,也略微平息了一些,这一段舒缓得多了,而且也开始有了一些传神的细节描写。比较典型的就是在紫檀堡舞台上对莺儿几笔极有趣的白描,以及她跟宝钗的互动。结局部分,老了的宝蟾去见宝钗叙旧,那一句“呵呵一笑”,一个老年妇人的形象跃然纸上,看得人心酸。她所讲的麝月一头黑发都白了,也与之前的宝玉给她梳头相对应。别觉得宝玉“跟蒋玉菡翻滚在床上”很雷,其实,头十几回里面,闹学堂,整贾瑞,还有在后面放进去的多姑娘,二尤的情节,相信还有被删了的“宝玉跟秦钟算帐”,绝对比这个更露骨更黄暴!
最后结局,实在是黯淡到了极点,居然两个人讨了几十年饭,到老了才死,宝玉也没真出什么家。张爱玲的评价十分中肯,这种灰暗现实的结局,即使列在近代小说之列,也难以让人接受。作者的思想十分超前,这也是中国古代唯一的一部真正属于悲剧的现实主义小说。仅以此结局,红楼梦就足以称之为中国古典小说的最高峰。而那“湘江水逝楚云飞”的剪影般的画面,实在是美到极致,夕阳西下,末世之感。神话和现实主义结合得最妙的例子(另一个自然是西游记)。
克非提出的“脂砚斋是假的”这个怪论,其中一个论据,就是他根本不相信能够有人搞出一个“情榜”,把一百零八人都安上一个“情”字。周汝昌拟过一个,不是太让人信服,生拉硬扯的感觉还是比较重的。但是,作者做到了,确实做到了,而且人人都安得恰如其分。当我看完情榜的时候,我,服气了,完全相信了。
这就是所谓的“旧时真本”。毫无疑问。
再说一下程本。我们先不管程本是不是因为清朝政府的原因产生并流传的,程本的作者,手里是肯定有旧时真本作参考的。如果别的论据都不够有力,那么,就让我们凭直觉来判断吧。
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这书的后四十回是别人续的。但是,我就是只喜欢看程乙本的前三本,这三本被我翻得破烂不堪,只有第四本是崭新的。不是不想看,是一看就觉得索然无味,根本坚持不下去。但是,这后四十回里面,确实有一些章节段落,让我愿意挑着看。
简单地举几个例。
贾母之死。尤其是“脸上发红,再也说不出话来,竟是含笑去了”,这一句,不管放在哪里,都觉得极好。另外公认写得比较好的,柳五儿“承错爱”,宝蟾送酒,这两段肯定有旧本的部分段落在里面。显然,旧时真本里的金桂送酒诱惑宝玉,比宝蟾去要有理由和说服力得多,旧本为真,程本为伪。“承错爱”的,自然也不是早已死了的柳五儿,我怀疑,可能是那个袭人的表妹,“银妋”。而且宝玉调戏她的话,很可能也是旧本的原话,“你晴雯姐姐待你好吧”,恐怕换成“袭人姐姐”更合适吧。记住,这时候的宝玉,还不是后来那个只谈“意淫”的宝玉,他也是皮肤淫滥之人,跟很多人都有过关系。在多姑娘、银妋来勾搭他那一段,明显有缺文,或者就真的是“承错爱”那一段,只是替换成了已死的柳五儿。
可能含有部分原稿的还有黛玉焚稿、绛珠归天那一段。尤其是那几句“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原作者爱用四字叙景,我就不信这能是高鹗的原作,很显然是原文精神,“远远一阵音乐之声”,实在妙极。还有一句非常亮眼,这是张爱玲也特别提出了的,“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张爱玲说此句颇有旧本精神。而且,请注意,为什么她过个生日要“含羞”?黛玉平时在姐妹妯娌之间,落落大方,妙语如珠,只有谈到婚姻之事的时候,才会“含羞”。我觉得,这一段应该是旧本里她和宝玉的事定了之后,她出来见众人的情况,而不是“过生日”,才更符合“含羞”。
程本最牛的,就是保留了这一点:元妃死时,四十三岁。这个突兀到了没有人能忽略,就跟宝玉在后面说八股文章无用一样,简直怪异极了。在这点上,我们不得不索隐一下,元春跟甄宝玉那哥哥一样,影射的都是袁崇焕,这个就跟黛玉影射崇桢一样,简直明显到没办法不留意了。这一点也给了我们一个提示,程本确实手里有这个旧时真本,他以此为参考,从中间挑了一些比较无关紧要的情节改改放上去,偶尔也加了一些原本的文字。比如程本里面那个说给了巧姐的周家公子,在旧本里面也出来了,而且文字差不多,只不过,在旧本里,他知道巧姐做过妓女,不肯要了,板儿不嫌弃,娶了巧姐。这更真实,也更合理。
可能存在部分原文的还有著名的“黛玉吃大头菜”一节,也许就是湘云问黛玉吃什么那一段的变调。以及黛玉眼看着剪破的香囊,听铁马叮叮声一节,文字及意境,绝非续书可及。
宝玉在续书中梦游太虚幻境,旧本也有,是宝玉最终“被渡”,跟他少年时梦到太虚互相呼应。与续书一样,也是尤三姐接引,也见着了绛珠仙草。那形容仙草的几句话,就是原文,程本抄得很顺手。
再次引用张爱玲的话。她认为,曹雪芹是越改越大胆,越改越不甘心,他逐渐地把线索往前八十回里面放,越放越多。他也希望,我们仅看了前八十回,就能大约知道后面。如果说,架这个骨架的人,是一腔怨塞之气,而这个润色的人,在十年增删的时候,他的心境已经逐渐平和。要知道,情感太浓,写出来的作品并非是最完美的,虽然感染力强,却缺少细节和琢磨。后来润色的人,也是了不起的,他让这部作品,终于达到了至美至善的境界,从一部类似金瓶梅的小说,净化了,升华了。一家之见,就这个旧本而言,应该叫“石头记”,而我们如今所看到的通行本,应该叫“红楼梦”。而它们,都是“风月宝鉴”,正面红粉,背面骷髅。
最后,我觉得有必要提一下的,是红楼梦的哲学思想。我对回末点评基本上都赞同,但是有一点,我认为,作者想的并非反清复明,在他眼里,哪个时代,都是“末世”。他的思想,更近于“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都随波逐流在这个时代更替里面,没有人能独善其身,过于清高,就不容于世。这种哲学思想,是跟整个红楼梦“无材补天”的强烈悲剧感一脉相承的,而并非反了清、复了明,然后就能天下太平了。事实上,对于崇桢的批判,也是非常直接的,那股透纸而出的悲愤之音甚至强于对清廷的批判。
看到红楼后二十八回,此生无憾。确实,藏家没有义务把自己珍藏的东西拿出来,我得说,能让我们看到如今的本子,已经非常感激了。如果有朝一日,可能通过某些方式,把全本公布于众,会是所有深爱红楼的读者的最大心愿。让真本现世,也是作者——不论这作者是哪一位——的心愿。不论作者究竟是谁,曹雪芹也罢,吴梅村也好,严绳孙也无所谓,都没什么关系。